[忘羡]寸缕

 
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
 
 
 
 
 
蓝忘机从小便听过因缘之说,不过听的不是缠绵悱恻的话本,是论道。
因循守例罢了,大多数蓝家弟子听着也早就疲累得紧,不过强撑着不可失仪而已。倒是蓝忘机依然坐得笔直,一字一句,默记下来。
到后来一片神飞天外的人中,只一个古井无波的声音还在不紧不慢地讲,一个端正冷肃的人还在默默无言地听。
众人尚在,却像是只有他们两个了。
内容实在太长,回想起来纵使蓝忘机也难以记得分明,只仍有几句话留在心里,时时记起。
讲的人说,这世上几多相逢,人一辈子能碰见的人太多太多,一面之缘大多过客,再有便是时时相见的熟人。
可世上有些人,你偏偏是见不得的,只是人心非木石,往往难以自抑更难自欺,不见便也罢了,一见之下那便成因缘轮转,山水相逢,自此眼中风景迭异非山非水,就是误下终生。
 
 
*
 
 
春色正好,玉兰花开得也正好,蓝忘机目不斜视,手里的笔尖落笔仍然极稳,不曾颤动半分。
蓝湛!魏无羡的兴致却仿佛没有枯竭的时候,他险险地攀附在花枝之间,身子又探进来些许:我刚才同你讲的故事你听进去没有?
咳,我忘了。姑苏蓝二公子是什么人,当然是不听的。魏无羡不等他开口自顾自接上,就算听了也是无聊,当然不搭理我,哈。
蓝忘机眼观鼻鼻观心。
魏无羡偏偏不甘心似的,又折腾起来,琼脂玉雪一样的白花随着他的动作簌簌摇落下来,连带他身形也晃了晃。
蓝忘机终于抬头,脸色不太自然:你做什么?
下去啊。魏无羡刚说完便干脆利落地一翻身跳了下去,落地极稳没有半步踉跄,连蓝忘机下意识喊出的那声当心话音都还未落定。
魏无羡眨眨眼睛:咦,蓝二公子你刚才说什么?
蓝忘机抿紧嘴唇。
魏无羡摸摸鼻子:你不会是……担心我吧?
蓝忘机冷冷扫他一眼,目光又移开了。
哦,哪能呢。当然是心疼这树花了。魏无羡被他冷淡的目光扫到却全不在意,居然还笑得出来:蓝二公子你别心疼啊,你等我收拾了这些花瓣送厨房去,裹上面粉炸了撒上糖,绝对不浪费,多好。
而且你听我说啊,有花堪折直须折——
魏无羡!蓝忘机低低呵斥,一时却说不上来什么不对,只恨恨地咬了牙,声音不自觉却低了几分:……轻狂!
这话我都听你说了多少次啦。魏无羡笑眯眯地,不知是故意气他还是怎样,当真煞有介事地把那一地碎玉收拾到自己衣摆中:下次可也换句新的骂吧?
蓝忘机脸色不很好看,那边魏无羡却早就大笑着带着那一兜花跑远了。笑声很清很亮,隔着老远仍然隐隐约约,静不下来。
又或者笑声早就没有了,只是蓝二公子的心里仍然隐隐约约,静不下来。
 
 
 
 
一开始也是很平静的,魏无羡爱玩爱跳爱闹,求学时往往恨不能把整个云深不知处翻过来。蓝启仁的得意门生两耳不闻窗外事,那些欢声笑语传进来时只约略一皱眉又很快如常,像是有一根细细长长的线,羽毛一样轻轻擦过。
金家的人来了又气呼呼地走了,据说是不欢而散,蓝老先生一听又是魏无羡,很不高兴:他又惹出什么事啦?
蓝忘机摇头。
他路过幽深青翠的竹篁,风露微冷,空气清润,离那个喧嚣嘈杂的世界万里之遥,心里平静,还是那个不苟言笑的蓝忘机。
偏偏他看到那个肩膀微微颤抖的人影时整个人都僵硬了一瞬,一步步却不自觉地是要走近。
不该的。
那个人转过身来,还是那副轻佻张扬没心没肺的笑脸:咦,蓝湛?你怎么啦?
他脚步一下就顿住了,气得说不出话来,拂袖而去。
他走得快,心跳得更快,说不上是气的还是慌的。
蓝二公子是少有这么失态的时候。
所以不是他还是原来那个不苟言笑的蓝湛,是要离得越远,心才能越静,何其狼狈。
而魏无羡偏偏不依不饶还要追上来:蓝湛,蓝二公子?你跑什么?
他不想搭话,只觉得心乱如麻。心里却知,逃不掉。
早该知道的,不想认罢了。
 
 
 
 
魏无羡是爱笑的。
离了云深不知处的那天在笑,英雄救美留了个终生的烙痕的时候在笑,屠戮玄武洞底发着烧昏昏沉沉的时候也在笑。不但笑,还要问:这曲子叫什么名字啊?
蓝忘机本来张口就能答上来的。
蓝忘机没有答。
他心里居然带了点庆幸,想,幸好。
幸好他发了烧,幸好他昏昏沉沉的,他伸手搭上魏无羡微微发烫的额头时手都在抖,却没有移开。魏无羡很安静,大概没有那一双顾盼生辉光彩熠熠的眼睛看着,他也就能静下来了。
他轻声答:……叫忘羡。
魏无羡迷迷糊糊,问:什么?……
再往后便没有了下文,是他终于昏昏沉沉又睡过去了。
蓝忘机索性也没松手,只是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万事不放在心上,是他;错过了再不给第二次机会,也是他。不论当初随手一只枇杷还是现在,他蓝忘机心里纠结得很,是一团乱得理不清的线,牵线人笑吟吟地站在一旁看笑话,道:我早知道啦。
所以呢,本来就没打算给你。
……他知道什么?
要是魏无羡有泽芜君万分之一的心思,何至于此。
 
 
 
魏无羡其人,当年在云深不知处,那样一点点交集,蓝忘机回过神来,丝丝缕缕的线已经缠上心头,解不开,斩不断。
怎么会有这样不讲理的人。
 
 
他当然是该讨厌魏无羡的。讨厌他轻浮浪荡游戏人间,讨厌他处处撩拨不以为意,像是他一双醉眼什么也看得通透,临到一些时候却又糊涂。
蓝忘机恨得无可奈何,心道:……装的。
魏无羡挡在绵绵身前时也是不假思索的,此后却好意思笑嘻嘻地对他说:这姑娘一辈子都忘不了我啦。
他是牵线人,手里牵的却不止一个,且似乎随意得很。
不独是他。
 
 
 
所以啊,夷陵老祖一生合该来去自由,当然轮不到含光君来管。含光君之于夷陵老祖该是何其寻常,比不得江晚吟,比不得江厌离,更比不得见过他最落魄时候的一个温情。
魏无羡对他说,字字句句清楚分明:说到底我心性究竟如何,旁人又怎么知道?
他来不及问清楚这是气话还是真话。事情来得太快太多了。而他做什么好像都是下意识的,带着魏无羡御剑,心里想的是云深不知处,飞的方向却是夷陵。
魏无羡当然是想去夷陵。
他手里牵着的不过还是当年细细柔柔一段红线,再没有多的,偏偏就剪不断,理还乱。蓝忘机当年只见了一面,就要跌跌撞撞追这红线尽头的一线远方,走的方向是他的路,随的是他的心意,拗不过来,无能为力。
到如今魏无羡不知还记得这红线没有,不放手的倒成了他蓝忘机。
他既挣不断,也不想再挣了。
 
 
 
 
 
后来的十三年里,蓝忘机又成了那个不苟言笑的含光君。
相隔生死,当然够远了,因而自然心里平静。
这心太静,也再翻不起什么波澜了。
他留着魏无羡当年在人间一点见证,不知不觉早成千丝万缕。
他想,果然当初的话是对的。
 
 
 
蓝忘机又回到十多年前,偌大书房空空荡荡,一个在台上,一个在台下。讲道的先生面目模糊,到后来,干脆成了魏无羡笑眯眯的模样。
他道:蓝湛,你知不知道,世上有些人是见不得的。
人心非木石,往往难以自抑更难自欺,不见便也罢了,一见之下那便成因缘轮转,山水相逢,自此眼中风景迭异非山非水,就是误下终生。
这一次蓝忘机依然坐得笔直,只是看着他,慢慢地点了点头。
 
 
 
 
 
 
 
 
早知道了。
人说,不如不遇倾城色。
既看了,又有什么办法呢。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
他寄人间十三载,只因当初多看了一眼,便再也移不开眼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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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目和灵感都来自河图《寸缕》。
听着闷闷的,总感觉致郁。但是,好听,特别好听。
歌词里最会心的一刀
“倾余生成全个情深不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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