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道]点灯
那盏灯又一次被执着地推过来时，宋岚叹了口气，收下了，拂雪出鞘在地上写道：多谢。
制灯的老人仿佛这才放下了心来。
他再深深一拜，便颤颤巍巍地走回冷冷清清的小院子里。
灯是竹编骨架，仔细蒙上一层纸，纸上描着一枝梅花。不是多么贵重的东西，更比不得市集上做的花花绿绿纱灯的精致，然而老人看着它神色近乎虔诚，像是抛掷的几十年光阴亦在眼前。
听人说这老头脾气怪，做灯做了一辈子，平日也不爱和人说话，整日对着灯自言自语——就这么个穷灯匠，当年差点成亲了呢，青梅竹马的姑娘不嫌弃，愿意嫁来，可惜命穷，福也薄，走了好些年了——到底多少？谁记得。
说故事的人讲到这里还意犹未尽地啧了啧嘴，像是心满意足地将这故事又咬嚼品鉴完一番。宋岚不做声，拂雪和霜华随着他起身轻撞了一下，挤挤挨挨凑到一处。
那人赶忙道：道长，别走哇，我们家那边屋子闹邪祟闹得厉害，早都没人敢住了，您明日不忙去看看？
宋岚点点头，走入屋外市肆去。
今晚街上很热闹。
到处满挂着各式的纱灯，枫红雪青柳梢绿，有的还费尽心思薰了香，宋岚手上这个确实有些太朴素了。他走过卖各式坠子之类小玩意儿的摊子，卖画得奇形怪状的面具的推车，在卖糖果子的那里稍稍停了，买一小包蜜饯，收起来沿路回去。人声渐渐远了，像是隔着纱隔着雾一场幻梦，梦一端是繁华人世，他不为所动，怀里蜜饯于是又散出丝丝缕缕的甜香，在江边晚风里像另一端似有若无地伸出的一只手，殷切勾留。
等他站在城外自己算得上简陋的安身之所回望时，上游城阙看去灯火煌煌，只有河里漂流到下游的一盏盏莲花河灯，一朵挨一朵的朦胧火光显得不如何分明。手里的灯在江风里明明灭灭，宋岚下意识伸手护住了，犹豫片刻，挂在门前。
孤灯看着有些伶仃，光却很温柔，像是门口亮着一点星星。
他看着看着，又想起那个老灯匠的样子。当时宋岚行出一段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老人正把一盏灯挂在门前。他年纪大了，眼睛难免有些浑浊，只有映着灯火时仍然亮亮的，像是这辈子的期许都在里面了。灯上多写着一个梅字，上面也确实勾有一枝梅花，然而宋岚却觉得，不是这个意思。
毕竟人间中元，亡灵返乡，未辞迢迢。
*
宋岚是被夜半一阵突如其来的响动惊醒的。
开始时微不可闻，隐隐约约，到后来却传来什么被笨手笨脚碰落的叮叮咚咚一阵声响。宋岚睁开眼睛面前仍是昏暗一片，原是什么碰落了桌上油灯。
他第一反应是去看桌上的锁灵囊。此前那两个锁灵囊他一直小心翼翼带在身上温养着，里面的残魂仍然虚弱，静静地没有动静。虽然如此，状况总也还在一天天好起来。
而等他摸索到那两个熟悉的锦囊时，感觉神思忽地恍惚了一瞬。若是他还有心跳，此时必定已突突狂跳起来。
锁灵囊空了一个。
宋岚回过神去匆忙找起之前被打翻的油灯，捡起来，重新捻出一个火符点燃。灯火有些抖，他起身举目四望，忽地顿住了。
阿箐站在角落里，像是不太适应突如其来的光亮。待到看清眼前人，小姑娘愣愣地，喊：……道长。
宋岚点点头。
阿箐又喊：宋道长。
宋岚仍然点头。
阿箐嘴唇颤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宋岚也只静默地看着她，烛焰微摇，一时无话。
那双白瞳里忽地涌上泪来。
阿箐哭起来牵着他衣袖：道长啊——我终于……我……
哽咽声中模模糊糊的字句，听不分明，但宋岚觉得，他应该是能明白阿箐想说什么的。
……听不分明也好。
眼泪滴到宋岚衣服上，滴到地上，滴到故人的霜华上，怎么也止不住，像滴滴答答一场雨。渐渐地宋岚有些无措。他不擅长也不曾安慰过什么人。他犹豫一阵，想起身上那包糖果子，翻出来递给她。
我出去看看。宋岚在地上匆匆划出这几个字，几步走出了屋门。
那盏灯还亮着，朦朦胧胧的，很温柔的黄光，只是随着开门时被带起的风微微摇晃了下。
宋岚心头蓦地放松了。
他抬头时，城内如今仍亮着不少灯火，星星点点的，像是一片小星星，江上的河灯则真的看不见了。城外没有什么人家，有些黑，远近天上地下，只他这一盏灯，安安稳稳，灯火隔着远路望去也分明。
宋岚多看了片刻，转身回屋。
阿箐已经没再哭了。纸包拆开，甜丝丝的蜂蜜香气缠上鼻尖。看见宋岚进来阿箐眨眨眼：宋道长喜欢吃这个吗？
宋岚摇头。
他不喜欢，有人喜欢。槐花蜜，金丝枣，这些细节他倒还记得。那人孩子气得很，口味是嗜甜的。
阿箐吃了几个，渐渐又恢复了平日叽叽喳喳的样子，问现在什么时候，问他走了多少地方，问这一路碰见过什么人，宋岚一一写了。
阿箐的最后一个问题也脱口而出：晓道长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呀？
宋岚的手顿了顿。
阿箐反应过来，在她惴惴不安想说点什么时，宋岚已经接着写下去：很快了。
一笔一划，很慢，很笃定。
阿箐看着宋岚写字时烛光映照的脸廓，眼睛一酸，又极快地眨眨眼，收了回去。
*
大概是因为魂魄刚刚凝成，尚且虚弱，没过太长时间，阿箐便有些疲倦的样子。宋岚简单收拾让她有个地方睡下，自己捧着剩下的那个锁灵囊，走到门口。
时节还是夏日，夜风并不怎么冷。宋岚模模糊糊地想一些事情，想那个老灯匠堆了满院子的灯，想那些人间烟火气，想当年还有一个人同他游历时候的事，他们走到栎阳时刚刚听说一场惨案，宋岚要回白雪观，那时候只笑说，好，等你事毕，我去找你。
不知是几更天，远处稀稀落落几声鸡鸣，大概日出并不远了。明日醒来，他仍是该去之前应许的那人家，做那个除魔歼邪的宋道长去。想来凭这幅样子，若是再守几十年也无妨，总归人间于他尚是可留恋处，更何况比至如今，早不会有霜雪满头。
刚才被阿箐惊扰的睡意又回来了。宋岚闭上眼睛，模模糊糊沉入梦境中去。
他本是早就感觉不到冷暖的，此时身上却渐渐传来暖意，还有隐隐约约有人轻声细语说什么的声音。宋岚并不睁眼，知道这梦若是接着做下去，接下来就该是面前有故人笑得温温润润一如明月清风，伸出微凉的手指搭上他额头，轻轻喊一声，子琛啊。
若肯入梦，当明我，长相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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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完才想起来原作里凶尸好像是不用睡觉的……但写到最后这个bug已经改不过来了
还有很多没弄清楚的细节回头改……
他们两个，特别好，真的特别好，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温柔的人（恍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