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月墨羽]谁与独息

“我也许是太固执,不过我这一生,总是和最好的东西擦肩而过,我不太相信自己的好运气。”


彼时的息衍在天启城里,少年人,岁月未来得及磨平他的棱角,却已经足以打下日后南淮城里那个闲散将军的底子。乱世之前,日子安稳得不可思议,他种下的海姬蓝刚刚开花,一色的蓝边煞是动人,似先剪瀚州无边水,再一双丹青手妙笔添来。

明媚。

他后来试着在南淮栽植海姬蓝竟然不成,大约技艺生疏已久,又或者已然没有了少年时那样的兴致勃勃,于是笑一笑,唤来息辕,照例让他跟着把草锄了,改种紫琳秋。

少年将军苦着脸。时至今日他当然知道这位叔父不是要藉此告诫他什么道理,也不是想磨练他体悟什么心性,而是相当兢兢业业地履行花匠的本分,且大有将他一同熏陶的意思。而息辕一向又是很听叔父的话的,息衍笑眯眯地看他挽起袖子去揽花锄,暑热将尽,翻开湿润的泥土气亦带上些温暖清和味道。

息辕看一看天色时令,说:“这一丛紫琳秋好像栽得迟了。等它开花,旁的大概都该谢了。”

“栽这么迟,哪里还会开花?”息衍摇摇头。

看着侄儿颇有些无言的神色,他又笑起来。笑着笑着,把此前向翼天瞻提起的几句话顺口又说一遍。息辕咕哝了一句什么,他没听清,于是心平气和地去找花锄,也不言语了。

心平气和,他想。

天启城里的息衍把自己的爱恨看得很重,而时隔这么多年,像是独酌,滋味愈后愈寡淡。


他种出海姬蓝时,曾在白毅面前得意了好一阵。前无古人,物稀则贵,蓝边玫瑰天启城里可是他息衍独此一家。白毅看着他,沉默一阵,一句话没头没脑:“你不会甘心被困在一间花店里的。”

他一愣,随后不甘心似的驳一句:“你甘心么?”

虽是实话,可白大将军真是……好煞风景。

白毅没有答,低声笑了笑。然后他摩挲着指上那个除去内圈铭文一般无二的鹰徽,没忍住也笑了。

北辰之神,凭临绝境。唯心不动,万垒之极。

北辰之神,风履火驷。其驾临兮,光绝日月。

岂不是很配。

那时候他没留心白毅那个笑是忍俊不禁,亦或是苦笑,想来后来那个心里挤挤攘攘全是家国天下的御殿月将军其实也早就初现端倪,然而少年心思啊,不识爱恨。

只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狐将息衍戎马半生,回首往事想起这一茬顿觉荒唐。

同舟共济,同床异梦,可不是兵家大忌。

想来那时候他没来得及遇上苏舜卿,倒先遇上了白毅这么个看着好看实则固执得要命的木头梆子。紫琳秋似的美人盈盈一拜留下一剪背影一幅画,无声间满溢的不过一句话:恨不相逢未嫁时。

恨不相逢。

南淮城里翼天瞻问他:你觉得可惜么?

闻言息衍眉梢一挑,手里烟杆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没答话。翼天瞻静了半晌,笑了:“知道了,问了句废话。”

他问:“我在想,你这样的人,就从来不会后悔的么?”

“我当然也会后悔。”息衍懒懒地答,“只是实在没有什么用处。”

东陆四大名将,一龙一虎一豹一狐,白毅稳居首席。天下第一的名将比之天下一等一的美人,想来也不能算很亏。息衍心里自有算盘噼里啪啦响,算到最后,总不免还是一把摔成满地溅迸的碎珠子,无话可说。

算得清算不清,这两个都不关他底事。

一则埋骨泉下红尘去远,一则么,走完这尚且同舟共渡的一段,等着他去同室操戈,或者江湖不见。

而到现在,除去一句可惜,竟然也不觉得有什么话好说。

 

天启城里的白毅会固执地说你不会甘心如此,殇阳关下的白大将军还会指着他鼻子笑骂他墓碑上当写“活该”二字,等到一晃数年光景轮到一支笔递到息衍面前,他拈起来,竟然还有心思同息辕开玩笑:“白大将军的墓上,我要是再写‘活该’,是不是不太合适?”

年轻人“啊”了一声,满脸茫然,依稀还是当年那个少年心思的参将。

当然不合适。史书上将白大将军平生大书特书,直写成大胤末世抵天之柱,绝世的名将,无双的战神——若非如此,何以见出白氏自毁长城,多疑昏聩?

东陆第一名将,出则胜,遇则降,这样一位人物的墓志,动笔的除去平生知交宿敌,平分秋色的一脉墨羽,不作他想。

而息衍掂量着笔眯起眼,迟迟未动。

“还真没想到有这么一天,本以为我有机会带张旧箜篌来,弹几个尚且得意的小调。”他终于扔下笔大笑,“我看白大将军平生只合此二字足矣,这些东西我写着手生得紧,再要就没有了。”

只合二字。

——孤寡。

笑声里究竟是什么意思,如今没有人懂,白毅在的时候,倒也不知道这人能不能懂。

落拓潇洒,这后半生总还要过去。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自此独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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